三个故事是我在不同的时候听到的,两个是书里的,一个是相声里的。它们可能有一些联系,也可能没有,巧的是,这两天它们一同涌上心头。我查了查原文,摘抄如下,怕之后忘了。
第一个故事是鲁智深圆寂,讲的是理解自己。
且说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,看见城外江山秀丽,景物非常,心中欢喜。是夜月白风清,水天同碧。二人正在僧房里睡,至半夜,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。鲁智深是关西汉子,不曾省得浙江潮信,只道是战鼓响,贼人生发,跳将起来,摸了禅杖,大喝着便抢出来。众僧吃了一惊,都来问道:「师父何为如此,赶出何处去?」鲁智深道:「洒家听得战鼓响,待要出去厮杀。」众僧都笑将起来,道:「师父错听了,不是战鼓响,乃是钱塘江潮信响。」鲁智深见说,吃了一惊,问道:「师父,怎地唤做潮信响?」寺内众僧推开窗,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,说道,「这潮信日夜两番来,并不违时刻。今朝是八月十五日,合当三更子时潮来。因不失信,为之潮信。」
鲁智深看了,从此心中忽然大悟,拍掌笑道:「俺师父智真长老,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,道是:『逢夏而擒』,俺在万松林里厮杀,活捉了个夏侯成;『遇腊而执』,俺生擒方腊。今日正应了:『听潮而圆,见信而寂。』俺想既逢潮信,合当圆寂。众和尚,俺家问你,如何唤做圆寂?」寺内众僧答道:「你是出家人,还不省得?佛门中圆寂便是死。」鲁智深笑道:「既然死乃唤做圆寂,洒家今已必当圆寂。烦与俺烧桶汤来,洒家沐浴。」
寺内众僧,都只道他说耍,又见他这般性格,不敢不依他。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,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,便叫部下军校:「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,来看洒家。」又问寺内众僧处,讨纸笔写下一篇颂子。去法堂上,捉把禅椅,当中坐了。焚起一炉好香,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,自迭起两只脚,左脚搭在右脚,自然天性腾空。比及宋公明见报,急引众头领来看时,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。看其颂曰:「平生不修善果,只爱杀人放火。忽地顿开金枷,这里扯断玉锁。咦!钱塘江上潮信来,今日方知我是我。」
第二个故事是《缘缘堂随笔》里的一段。仔细想想,它讲的是理解别人,比起上段就难了。
最近在宁绍轮船里,一个钱庄商人教了我一个很简明的说法:我上轮船,钻进房舱里,先有这个肥胖的钱庄商人在内。他照例问我:「尊姓?」我说:「丰,咸丰皇帝的丰。」大概时代相隔太远,一时教他想不起咸丰皇帝,他茫然不懂。我用指在掌中空划,又说:「五谷丰登的丰。」大概「五谷丰登」一句成语,钱庄上用不到,他也一向不曾听见过。他又茫然不懂。于是我摸出铅笔来,在香烟簏上写了一个「丰」字给他看,他恍然大悟似的说:「啊!不错不错,汇丰银行的丰!」
第三个故事是一段相声。在理解他人的基础上又添了一点游戏人间的味道。
两人打赌,争论诸葛孔明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,找来一人评理。评理的说是俩人。赌输的找评理的要说法。评理的讲,你不就是输了一点儿钱么,咱告诉他一个错的,让他糊涂一辈子。
理解自己、理解他人、游戏人间,这三个层次在我开始写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,只是为了让这三段故事成为文章,不自觉添上的。由此可见,人对逻辑和结构的追求,已经到了何等奇怪的地步。